碧潭一泓

[原创]铁石心肠(江澄向)1-3

*献给所有的意难平


01.

    夕阳斜照,空中飘着莲叶的清香。

    莲花坞中,几个人影聚在一起,议论纷纷。

    “哎,你们都听说了吗,最近出大事了!”

    其中一个青衫男子面露不屑,回答道:“谁还不知道呢,金光瑶多行不义必自毙,现在事情败露,已被其他仙家联手处置了!”

    一旁的红衣修士应和道:“季兄说的是,金光瑶真是可恶至极!堂堂仙督,手段如此阴损下作,活该落得如此下场。”

    有人惊讶道:“什么?那金家现在得乱成一锅粥了吧?”

    姓季的修士哼笑道:“何止,金氏现在内忧外患,被推上位的家主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,如何能服众?不乱才怪呢!”

    闻得此言,有人出声反驳:“那金凌可跟我们宗主关系匪浅,有他在旁坐镇,金家的家主位置,也断不会便宜了旁人。”

    “若无江晚吟威慑,你以为金凌做得了这个家主?”季性修士挑眉扬声道,“看着吧,如今金家没落,幼主又无可作为,如此下去……”

    他的话还未说完,便有一道声音突兀的横插进来。

    “如此下去,当如何?”

    那声音又低又沉,却一下子叫众人噤了声。

    斜阳伴着暮色,映亮了莲花坞里满塘摇曳的荷叶。

    一个紫衣男子自远处大步走来,他眉眼凌厉、气势非凡,指间的一枚古戒隐隐流转光华。

    众人一见他,大气都不敢出,立刻低头行礼道:“见、见过宗主……”

    江澄的目光如出鞘的刀锋,将这些人一个个扫过去,冷声道:“说啊,怎么不继续了?”

    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,江澄看着一堆人只会在他跟前装哑巴,心里的火气反增三分。他指间突兀的炸起紫色火花,一条泛着电光的长鞭横空而出,重重的落到地上,溅起满地飞尘。

    他一字一字问道:“方才是哪个说,金家没落,幼主无可作为的?”

    门生们见他祭出紫电,魂都吓飞了,战栗着不敢言语,而一旁刚刚还在肆无忌惮的修士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颤声道:“我只是无心之言,宗主、宗主恕罪……求宗主恕罪!”

    江澄背光而立,阴影落在他的脸上,看不清表情。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脚边的人,声音冷如寒冬:“好啊,别的地方我管不住,如今在云梦,在我眼皮子底下,也有敢对金凌不敬的了。”

    他抬起手,紫电的光芒乍现,吓得脚边之人闭上了眼睛。

    江澄不禁气笑出声:“怎么,以为要挨紫电的鞭子?”

    他俯下身,一脚踹倒青衣男子,又重重踩在他的胸口,迫得那人闷哼着吐出一口血,垂眼低声道:“你这种只会在背后苟且之人,还不配。”

    他反手一鞭子打在众人之中,电闪的余威蔓及四方,修士们不敢触其锋芒,纷纷惊得倒退几步。江澄抬起眼,警告性的环视众人:“如此论调,谁再让我听到一次,我便拔了那人的舌头,教教你们什么叫做祸从口出。”

    瞬息之间,紫电收回主人的戒中,只留几丝闪烁的电光,噼啪作响。

    随后,他不耐烦的离开,施舍般吐出两个字:

    “都滚!”

 

    傍晚的清风习习,却吹不灭江澄心里的火气。

    他已经很久,没如此心乱过了。

    他站在莲塘边,每每想到“金光瑶”三个字,脑海里就不可自控的浮现出那副挂着微笑、含着恶意的神情:

    “江宗主,但凡你从前对你师兄的态度表现得好一点,让旁人知难而退不试图挑拨,或是事发之后你多一丝宽容,事情也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……”

    “说起来,围剿乱葬岗的主力,也有你一份啊……”

    夜色渐渐蔓上天际,残存的天光照亮了他紧抿着唇的侧脸。

    有经过池畔的门生,看见他煞神一般的脸色,都避让而行,还低语告诉其他的人:“宗主心情不好,最近都别惹乱子。”

    无人敢来打扰他,便由着他从暮色四合,站到星月垂夜。

    许久后,江澄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,心里不可言说的,涌上了一点疲惫。

    年少时,他尚能烈酒浇愁,几大坛灌进嘴里,醉个烂死,隔日早上爬起来,便把心事全抛身后,依旧能意气风发、嬉笑怒骂。

    可现在不行了。

    他是一宗之主,身上背着太多担子。还有金凌,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,他要是抛下万事、随性肆意,留外甥被这虎视眈眈的仙门百家窥视,金凌又该怎么办?

    所以他不能醉,不能逃,不能避。

    从很久以前开始,他就只有孤身一人,别说只是心烦,就算天崩地裂了,他也得站在前面顶上。

    可十几年过去,他也……确实会有心力憔悴的时候。

    江澄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万千情绪,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。

 

02.

    刚走到半路,却发现自己的房间竟然亮着灯。

    江澄脚步微顿,心知可能是房中老仆无心点亮,可于暗夜中,看见从窗户里透出的暖融融的光,还是不免有些恍惚。

    小时候,每每出去疯玩,傍晚归家时,便会看到等他的灯火。每次老远望见时,不管白天如何放纵,一颗浮躁的心总能落到实处,继而缓缓的平静下来。

    而他如今回家了,却再也无人相候。

    他扯了扯嘴角,放任自己沉湎在回忆里,甚至当他推开房门时,还能隐约听见姐姐含笑的声音:“阿澄,你回来啦?”

    “你总算回来了!”

    一声抱怨与记忆中温软的问候重合,江澄抬眼,看到穿着金星雪浪袍的少年坐在桌前,守着一桌子菜怨气满满的看着他:“舅舅怎么回的这般晚,菜都冷透了。”

    江澄心里残存的怒气,被灯火消去了三分,可当他见到这少年时,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便烟消云散,连一分都不剩了。

    他看着少年像他娘一般清丽的眉眼,像他爹一样飞扬的唇角,便在心底无声的笑了笑。

    面上却不显分毫,只跨进房门,淡声道:“今天怎么想起来同我吃饭的?还是又在兰陵闯什么祸了?”

    那少年闻言,气得瞪圆了眼睛:“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?还有,我又不是小孩子了,舅舅怎么老觉得我会闯祸!?”

    江澄用一旁的水盆净过手后,便也坐下,随口道:“金凌,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跑去哪里野了?说了最近风声紧,你安分点,少给我惹麻烦。”

    金凌最听不得舅舅的数落,他脾气上来了,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大声道:“我没去哪里野,我是去办的正事!”

    江澄今天有些累,也不想跟金凌再大呼小叫的,就拿起筷子,道:“行了,吃饭。”

    金凌愤愤的扒了两口饭,看江澄真的只顾着吃饭,半点不问他夜猎的事情,忍了半晌,还是忍不住道:“你就不问问我,这次遇到了谁吗?”

    江澄挟菜的手顿了顿,金家那点族里斗的事早就传出来了,他担心金凌,派人跟着他一路夜猎,知道他约了蓝家的两个孩子,也知道他受过了魏某人的指点。

    但他不想提,便只简单回了句:“我知道。”

    金凌咬着筷子,别扭了半天,才有些犹豫的问道:“那你……不问问他的近况吗?”

    江澄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。

    仅是想起魏无羡这几个字,他都会突突的头疼,更别说是去过问什么近况。

    他们本就是一别两宽,不需相见的关系。那人的近况,又与他何干?

    可也不知为什么,他不仅笑不出来,甚至还因为被金凌说中心事,而升起几分羞恼。

    江澄挟了一块藕片,冷声道:“他还有心情多管闲事,看来还没死。”

    金凌登时站起身,气急道:“舅舅,你怎么这样讲话!”

    “我一向这样讲话,”江澄瞪了他一眼,用筷子尾端敲了敲桌子,“闭嘴,坐下。”

   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,金凌只得又坐回原处,他也不好好吃饭,只顾拿筷子戳着碗里的菜。

    此次他被金家长老气得够呛,只叫了蓝思追和蓝景仪,谁也没告知,就跑去了白家夜猎。

    他虽自己拿了主意,可还是因为没告知江澄,心里有了那么一点愧疚,思绪兜兜转转,他想起离开白家时,魏无羡走前扔下的一句:“回去见见你舅舅吧,骂你也听着,他都是为你好。”

    金凌不禁抬起头,悄悄的打量了一下江澄。

    舅舅依旧摆着一张冷脸,此刻听见他提了魏无羡,更是眉头微蹙,似乎下一刻就要跟他生气发火了。

    可他心里并不害怕。

    他记得小时候,觉得练功太苦,忍不住哭,舅舅看见他掉泪,满脸都是不知所措。后来再大点,他扒过聂氏百岁长成的仙草,打过金家看不顺眼的世家子弟,烧过仙门公界的镇魂符咒,每每闯了祸,都是舅舅先骂他一顿,再去给他收拾烂摊子。

    在别人的口中,江澄像是阎罗再世,天天提着紫电准备抽人,可他从小就不怕舅舅,因为他心里知道:

    舅舅只剩下自己一个亲人了。

 

03.

    而金凌一直认为,自己虽然打小没了爹娘,但在金家还有小叔,在江氏还有亲舅,还有人掏心掏肺的对他好。

    可他如今却成了金氏的家主。

    从小疼他的小叔,将他挟做人质时,也没讲过什么情面。

    碗里的菜渐渐冷了,金凌盯着菜发呆,觉得嘴里微微发苦。

    江澄看金凌迟迟不动,不知道又神游到哪里去了,便夹了排骨放进他的碗里,低喝一声:“想什么呢,回神吃饭!”

    金凌被突兀的喊声惊得回过神,他看着碗里新添的排骨,默默想:他现在,也只剩下舅舅了。

    那么,那些自己不愿示弱的疑惑,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,是不是也可以向他开口呢?

    他咬了一口排骨,慢慢嚼碎咽了,却尝不出半分滋味。

    金凌放下筷子,道:“舅舅,我有事想问你。”

    江澄端着碗的手不自觉的轻颤了一下,他不动声色的将碗放到桌上,淡淡道:“你问。”

    金凌张了张嘴,却发现竟不知从何问起。

    他的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,转瞬间,便浮现出许多零碎的画面。

    他想到了茶铺里某人摸头搂肩的肉麻劲儿,想到了观音庙里鲜血淋漓的真相,想到了金鳞台上自己刺出的一剑,想到了那声真情实感的“对不起”,想到了幼时被人指指点点的骂“没爹没娘的野孩子”……

    当窗外的蝉鸣响起第三声时,他抬起眼,难得认真的看向江澄,轻声问:“你……还恨他吗?”

    江澄怔了一下。

    他没有料到金凌会问这个问题,或者说,他从没有想过答案。

    他看着金凌眼中的困惑,忍不住想,是啊,他今年才十六岁。

    观音庙那一场揭开的尘封过往,便是在还未痊愈的疤上又狠狠扎了一刀。

    只是一夜间,是与非就完全颠倒了过来。金凌一直恨着的人,成了心怀苦衷,一直信赖的人,成了居心叵测。

    他才十六岁,有些糊涂也正常。

    江澄讽刺的勾了勾唇角,但自己呢?

    爱与恨,他又分得清吗?

    他望着桌旁的灯火,只觉亮得晃眼。

    随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回响在空中:

    “恨。”

    金凌听到江澄如此轻飘飘、又如此笃定的一句回答,不禁诧异的问道:“恨?可他不是曾把金……”

    金凌自觉失言,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。

    江澄的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,他看向金凌,冷冷道:“你不明白,为什么他把自己的金丹都剖给我了,我还是恨他,对吗?”

    江澄心想,我为什么不能恨?

    魏婴,魏无羡。

    他曾以为,此人会是他最信任的心腹,会是他最可靠的左右手,会是他最好的兄弟。

    结果,莲花坞因他做了导火索,被灭满门;

    金子轩因他失控,被鬼将军误杀;

    阿姐也是因为他,在金鳞台上被一剑穿了喉咙;

    他因为魏婴,孑然一身,身边只剩一个刚刚满月、丧父亡母的金凌。

    然后,他们再转过头来告诉自己,这都是误会。

    温宁把随便扔进他的手中,告诉他,魏婴有今天,皆是拜他所赐。

    江澄缓缓闭上眼睛,连生气都嫌太累,只余满心的苍凉。

    他为什么不能恨?

    他恨魏无羡欺他瞒他,把自己标榜成一个救世主,不惜葬送半生前途也要救他,却从没问过他一句愿不愿意。

 

    但他更恨自己。

    恨自己一无所知,毫无察觉。

    恨自己当初什么都没能阻止。

    恨自己体内的这颗金丹,血脉里的满身修为,让他连这点恨意,都做不到干脆利落。

 

    “阿凌,你想知道为什么,我便告诉你。”江澄睁开眼睛,烛火跃动在他的瞳孔中,映亮了他脸上的讽色,“其实原因很简单……”

    金凌抬起头,看见他的舅舅紧绷着脸,用格外冷漠的声音,说清了他为什么不感激,为什么不愧疚。

    江澄轻描淡写的,用一句话概括道:

    “因为我铁石心肠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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