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名紫电(眠鸢)[上]
01.
我的名字是紫电。
是眉山虞氏代代相传的一品灵器。
七月十三,我被当任家主,赐给了他最小的女儿。
他抚摸着少女的乌发,含笑道:“三娘自小雷厉风行,自有傲气,与紫电相得益彰。我便把它赐给你,护你平安顺遂,可好?”
我被套在少女纤细的指节上,听见她清脆如铃的声音:“谢父亲!”
日光落在她的脸上,映亮了一双明澈的眼睛,和飞扬入鬓的眉梢。她的皮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,唇色嫣红,如肆意盛开的石榴花,明明未施粉黛,却透出几分艳丽非凡的味道。
我想,这就是我的第二十七任主人。
一个名为虞紫鸢的小姑娘。
在第一眼见到她时,我便有点喜欢这位新主人。
不是因为她生得好看。
也不是因为她性情飞扬,无忧无虑。
而是她的身上,有一股百折不挠的韧劲儿。
那年冬天,有位高人隐去身份游历到眉山,得虞家厚待,为感其恩情,便为家主的几个儿女都卜了一卦。
算到主人时,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顿了顿,随后他看向身前的少女,缓缓道:“三年后,姑娘命中将有一劫,若能勘破,便可余生圆满。”
主人没什么反应,站在她身旁的妇人却焦急的问道:“敢问高人,小女此劫何解?”
老者捋了捋胡须,玄之又玄的吐出几个字:“化去执念,随势而为。”
主人听罢,只是嗤笑一声,随后朗声道:“前辈,我不明白何为执念,若一个人,连自己喜爱的东西都无法留住,那余生又怎可称得上一声圆满?”
她站起身,眼睛里有光华流转,笑道:“我不信命,也不信运,因为我会把它们握在自己的手里。若真有什么劫数,叫它尽管来吧!”
她一字一顿,掷地有声道:“我虞紫鸢,自会破劫而行!”
此言一出,当真是霸气十足。
主人的兄长,虞行川当即站起来,抚掌而笑道:“好,好!还是我们阿鸢有虞家的风骨!”
而那位为主人卜卦的老者,不再说什么,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她。
02.
三年过去了,主人出落得越发艳丽,因着她“我命我主”的一番论调得了家人的支持,性格也变得越发泼辣起来。
她的天分极好,修为也高,与我的契合度也越发的好。
唯独一点,令虞家上下愁得不行。
主人已至谈婚论嫁的年纪,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家。
盖因虞三娘整天挥鞭子的威名远播,吓退了许多想和虞家结亲的求娶者。而难得见过主人,因她的姿色而大胆求娶的几家男子,主人却召出我来,几鞭子下去打跑了。
虞家大哥气得不轻,他收了我,让主人跪在祠堂反省。
主人性情张扬,幼时也曾顽劣,每每真的惹了虞行川生气,他也不舍得打,只罚主人去跪祠堂。
他铁青着脸,走到祠堂里,问道:“我问你,你知不知错?”
主人神色平静,她抬眼看着自己的大哥,淡淡道:“我没错。”
虞行川听见这话,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他深吸一口气,脸色铁青的问道:“你说你自己没错?那你告诉我,赫川方家的那小子,你今天为什么打他,还下手这么狠?”
“因为他禽兽不如,”主人冷冷道,“世家中只流传他喜好美人,却让我今天撞见他玩弄身边侍女,并且意图强行辱之。”
虞行川闻言,怒火稍歇,随后缓声道:“他是个杂碎,抽他一顿也是活该。那昨天秦家的老五又是怎么回事?你又是为什么动手?”
主人抿了抿唇,随后答道:“我没动手。”
虞行川一把抓起我,在主人眼前晃了晃,气笑道:“你是没动手,你把紫电亮出来,杀气腾腾的往那儿一站,秦家老五吓得当场夺门而出,连咱们虞家的厅都没能进来。”
主人似乎也在强忍着什么,她皱了皱眉,冷声道:“此人私下里说我也罢了,还嚼父亲和兄长的舌根……如此小人,怎配踏进我们家的大门!”
虞行川半晌没说话,随后长叹了一口气。
“就算如此,这些事,也不该由你来做。”他抬起手,揉了揉眉心,愁道,“如此下去,你可还怎么嫁的出去……”
主人听在耳里,却半分不往心里去。
她曾在夜里,偷偷告诉我,那些草包一样的世家公子,谁愿嫁谁嫁,敢上她家门的,她见一个打一个。
彼时主人还不知道,命运弄人。有时就算拼尽全力,也难以掌控。
在她十七岁生辰的那天,她终是遇到了那个命中的劫数。
那天是阳春三月,桃花开得烂漫,铺了漫天灼色。
她嫌百家围宴太吵,便溜出宴席,到了自家的围林里散步。正在赏花,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叫喊,主人当机立断,提起内力朝着声音赶去,果不其然看到一只生着獠牙的秽兽,正在逼近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修。
女修的剑已经断成两截,她拼命后退,脸都哭花了。
主人心念微动,我便立刻应召现身,她握紧了我的柄身,抬手毫不犹豫的向秽兽抽去。主人的内力流转过我的身体,我狠狠打在兽身上,紫色的电光一瞬间炸开,秽兽发吃痛嚎叫,后退几步,狰狞的把獠牙调转向了主人。
主人疾退几步,边以身作饵引开秽兽,边朝女修喊了一句:“快走!”
主人催动灵力,与这头秽兽周旋,但秽兽这东西,身体坚硬,刀枪不入,攻击力凶悍,一旦被激怒,又哪这么好对付。
渐渐的,主人握着鞭柄的手沁出了汗水。
一鞭接着一鞭,伤不了根骨,却令此兽更加疯狂。
主人尚且年少,体内的灵力渐渐难以为继,就在秽兽用重逾千斤的尾巴狠狠抽向避无可避的的她时,主人没有被吓得后退,只是咬着牙,死死的握住了我。
哪怕死亡的气息逼近眼前,她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。
可她的速度和力量到底不够,当落下的一鞭挥空时,秽兽的反扑也随之而来。雪上加霜的是,我因为灵力供应不足,化回了一枚指环,主人没了武器,只能直面秽兽张开的血盆大口。
主人的手指在颤抖。
我有些可惜的想,我的第二十七任主人,她还这么年轻……
恰在此时,一道剑光亮如白昼,当空斩了下来。
四周是疯狂涌动的剑气,那撕裂空气的巨大一击,瞬间把秽兽劈成了两半。
一只手揽过主人的腰,将她带到了剑光的范围之外。
主人看着这令人惊艳的剑招,惊愕到说不出话。
直到妖兽身上喷出了丈高的鲜血,主人才回过神,一只宽袍大袖适时的遮在她的面前,为她挡去了飞溅的血花。
一个清朗如风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:“姑娘,可有受伤?”
主人侧头去看,便看见了一个紫衣翩然、面如冠玉的少年郎。
阳光落下来,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,如墨点漆的眼瞳,和他唇角含着的淡淡微笑。
缘起缘灭,不过一眼。
桃花肆无忌惮的盛开,开在春光里,也开在了主人柔软的心里。
这个故事的开端,美好的像是一切话本子里,男子和女子情投意合的桥段。
后来少年把主人送回了虞家,得知原委的虞家人长松一口气,要赠礼以示感激。
少年推拒,直道自己是随家主前来,见虞姑娘陷于困境才出手相救。
虞父闻言,赞许点头道:“修为高强,抱持本心,不愧是云梦江氏的儿郎!小子,你叫什么名字?”
少年笑了笑,比春色更温柔:“江枫眠。”
主人彼时低声重复道:“江枫眠,江枫眠……”
她满脸绯红,一声声像要把这个名字刻进心里。
可她尚不知道,这三个字,才是她命里,抹不掉的劫。
她无心再舞枪弄棒,无心再教训那些纨绔,有时候会看着凋零的落花,不自觉的发怔。
然后虞行川便会调笑她说:“我们的阿鸢也长大了啊。”
主人恼羞成怒的要揍人,虞行川配合的挨了两下打,随后了然的说:“大哥知道你中意那个江家的小子,待再过两年,我们就和江家议亲。”
03.
十九岁时,主人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,眉眼如嫣红的石榴花。
那是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,但是就在那一天,虞行川踏进主人的院子,对她说:“阿鸢,别再想着那姓江的小子了。”
主人愣了一下,随后用力的捏紧了手,指骨都硌在我冰凉的戒身上。她有些难过,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他……他不愿意娶我,是吗?”
虞行川眉头皱得紧紧的,含着怒意,道:“这小子简直不识好歹,不愿便罢了!我们虞家仙门望族,当我们多稀罕……”
他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因为主人的泪,已经砸在了我的身上。
主人擦去眼泪,很难堪的转过了头。
我能理解主人。
她只动过那么一次心。
但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,不喜欢她,不想要她。
虞行川满腹的火气,像被那滴泪浇熄了。
他看见主人又委屈又倔强的脸,只是五味陈杂的叹了一口气。
之后,不知怎么的,江家那边松了口。
江虞两家联姻,也是修仙界的一桩盛事,喜帖送遍了半个仙门,大家最惊讶的,无异于虞家的三娘居然嫁人了。
不知从哪里起了流言,说江枫眠本倾心藏色散人,是迫于眉山虞氏的压力,才娶了这个号“紫蜘蛛”的厉害女人。
可主人不在意,当得知心上人改了主意时,她心里简直不知道有多欢喜。
在送嫁前一晚,虞母摸着她的长发,温柔道:“我的女儿长大了,不知不觉就到了嫁人的年龄。”
主人伏在母亲的膝头,问道:“阿娘,我应该做些什么呢?像书上写的那样扶持夫君、壮大宗门、生儿育女吗?”
虞母有些感伤,又有些开心的抚着她的脸,道:“怎样都好。娘啊,只希望你能一生平安无忧。”
那一夜,主人没有睡着。
她紧张的反复握着我,低声问:“你说,他会待我好吗?”
我只是一个灵器,不能给她回答。
主人便难掩羞涩的笑了下,回答自己道:“会吧,毕竟他都答应娶我了……”
我忍不住想,她没能化去那份执念。
终是要应了那句劫数的批语。
04.
洞房之夜,烛火通明,映亮了大片的花团锦簇。
鸳鸯的喜字贴在触目可及的地方,主人披着喜帕,时间久了,不禁有些气闷。
她低声道:“我就摘下来一会儿,江枫眠应该不会生气吧?”
于是,她悄悄的揭下了盖头,跑去窗边,推开了雕花的窗户。她本来只是想透会儿气,却没成想看到了一个人。
一个本应在喜房中、在她身边的男人。
夜风寒凉,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,坐在院中的石桌旁,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。
宛如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。
主人心里气极,她把屋里备好的交杯酒洒在地上,只拿了杯子,出了门走到男子的身旁,重重的把杯子顿在桌上。
一直喝酒的男子,便抬起头看了主人一眼。
清朗的月光倾泻而下,照亮了江枫眠的眉眼。
那在主人记忆里清晰如昨的模样,已经变得截然不同。
彼时的江枫眠,泠然如玉,丰神隽秀,唇角的笑如同三春枝头的桃花,让人只要见到便为之心喜。
而现在的他,五官依旧,眼中却充了血丝,面色苍白,失去了神采,分明憔悴了许多。
“你想喝酒是不是?”主人夺过酒壶,倒满了自己的杯子,“我陪你喝。”
主人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随后,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辣的,红了眼眶。
江枫眠看着她,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:“……你不该嫁给我。”
主人偏过头,“哈”了一声,她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:“所以,传言是真的,你真的已经心有所属……”
她死命的掐着自己的掌心,我被硌得很不舒服,随后我听见主人问:“是藏色散人吗?”
江枫眠一把握紧了酒杯,声音有些沙哑的道:“她已成亲。”
主人闭了闭眼,随后又问道:“娶我并非你的本意,是不是?”
江枫眠顿了顿,没有说话。
主人的指尖在微微颤抖,她压下哽咽,问道:“最后一个问题,江枫眠,你……”
夜风飒飒,扬起她艳红的嫁衣,主人的声音也随之散在风里:“你真的,一点都不喜欢我吗?”
江枫眠的嘴唇动了动,我能感到主人紧张的等着他的答案,哪怕之前两个问题已经让她近乎心灰意冷,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,还是存着一分微弱的希冀。
沉默在空气中蔓延,江枫眠最终,还是没有说一个字。
主人哈哈大笑,她的泪无声的滑下了眼角,随后她抬起手,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,夫妻的交杯被摔了个粉碎。
她拂袖而去,没有回头。
凄冷的月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,满身鲜红的喜袍,宛如无声的讽刺。
我想,她亲手摔下的合卺酒杯,便如那颗不值钱的真心,在那一夜碎了个彻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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